2022-10-21 08:16:39 来源: 许昌日报 作者: 钟 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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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钟 扬
我的乒乓,源自父亲。
20世纪60年代末期,他在县城八一柴油机厂工作,是职工乒乓球队的一把好手,星期天回到村里,就去大队学校,找老师们打球。 学校里只有两只球拍,颜色记不清了,印象中,都带有颗粒,谁上台谁用。父亲总是退回远台,腰几乎弯到膝盖下面,眼看球快到脚面了,才抡起手臂,自上而下,画着大圈,兜将回去。多年以后知道,那叫削球,父亲模仿的是张燮林的“海底捞月”。他的回球,线路很长,飘飘忽忽,像电影中的慢镜头。
我打球,在上学之后。村头小学没有球台,放学后,大家从窗户钻回教室,把黑板放在泥台课桌上,中间摆上木棍、半截砖,挥舞着课本、木片、黑板擦上阵,托着、推着、拱着、抹着,乒乒乓乓,挣来抢去。那个年代,几个纸包摔一天,半把珠子弹一年。那颗白色小球,突然之间,如电光火石一般,连接住了父亲手下的道道弧线 。按时下的话说,是基因的力量吧。
泡、磨、蹭、抢,脑子始终处在灵敏状态,整天算计怎样抢占球台。我偷出伯父的托灰板,果断剁掉四角,打磨出平生第一把球拍。无从奢望胶皮、颗粒,但它依然胜过书包书本的分量。它与我如影随形,球台上,教室外,我学着父亲的招式,对着乒乓,对着空气,左一板,右一板,划着大圈,砍将下去。
三年级,村头小学汇入大队学校。我终于来到父亲他们当年的球台前。他已久疏战阵,很少到学校了。偶有一次,我正和高出一头的对手厮杀。他很认真地看完,当即决定,今后,我可以放手打球,全家支持。光板、海绵板,净面的、颗粒的,随着正规球拍相继来到,对手开始成批退后。等到上初中,近邻几个大队都在盛传,黄庄有个黄头发孩儿,乒乓了不得。
初一暑假,教体育的王老师去县城培训,带回来一只崭新球拍。底板光洁,板型流畅,海绵橘黄,胶皮鲜红。手指摸去,颗粒竟如我们的平头,细软柔韧;指稍未离,胶粒便争相复位。大家排队试打,一轮下来,面面相觑,说它古怪难控,中看不中用。红球拍来到我手上,砍长球,颗粒停得住吃得深;回短的,颗粒竟然有种“吸”的功夫。几天以后再和球友较量,他们惊叹,我的水平长了一大截。球经过红颗粒后,晃晃悠悠,让他们无所适从。老师也深感意外,说我是父亲打法,却远远超过了他。对手渐远,我开始按捺不住,与其退到远台削来砍去,被动防守,哪如主动起板进攻?红颗粒绵软,吃不住球,就一遍遍调整拍型;发不上力,先吃住球,反复调整深浅,稳住了,迅速脱手,往前上方送。
那时候,我是多么渴求一场比赛来证明这手“绝技”。等来的,却是恢复高考和中招的消息。父亲拿起球拍,一遍遍摩挲红颗粒,满眼的不舍,满脸是带错路的歉疚。话出口,却咣当掷地:考不上大学,回生产队打坷垃种地,一辈子也别想打球了。
语文、数学、政治、物理、化学,考五门,满分400分;公社高中录取线120分,我得90分。父亲当年的两个时姓球友被召回了学校,他们都是老三届高才生,一个教数学,一个教物理,合力把我“保”进学校。教数学的时老师与父亲挚交多年,把我领进他的宿舍,吃住随他。他是恩师,我至今视其若父。时老师把一摞崭新的教材摆在我面前,一手举起球板,一手曲指敲击红颗粒,谆谆面命:沉下心,从头来,拿出打球的精神头儿!
两年之内,没有四季;一天当中,不分黑白。最先从代数找到突破口,学着高中,回补初中;物理刚摸到枕头,化学又钻晕了;作文课,思路受表扬,错别字却被老师了列了半黑板。我一头扎进陌生厚重的板块中,一点点摸寻,一丝丝撬动。像当年用红球拍进攻,寻找乒乓撞进颗粒的感觉。底板的力量,胶粒的反弹,手臂的发力。仔细体会,反复打磨,谨慎固定。
日复一日,试题、作业本、演算纸堆满了课桌和床头,在一次次考试后,身位逐级往前提。入校时神一样存在的“学霸”们,抑或是偏科难返,抑或是临考运气,高考纷纷落榜,4个理科,我一人过线。虽然是地区师范,但依我的入学出身,仍然在学校轰动一时。
高中两年,很少掂起球拍,印象中只举行过一次教职工比赛。学生预赛,选前四名参加。我翻出球拍,红颗粒清晰通透,柔韧若昨。练了两个午休,单淘汰比赛,波澜不惊进决赛,拿下冠军。
赴师范报到时,红球拍却找不到了。大概是合班大复习时落下的。当年的高手父亲,已视此物如毛巾茶缸。他大大咧咧说道,一只球拍,哪里买不到?
最终,问题还是出在这里。两年师范,多次换拍。红的,黑的,绿的。虽是颗粒拍,却丝毫不是红颗粒的感觉。削,吃不进;抽,球刚触板即飞。打过几次比赛,手感麻木混沌,结果差强人意。毕业分回本市郊区当“孩子王”,8年后转乡政府当秘书,多有打球机会,挑块带颗粒的球板上阵,依然是师范的状态,进攻艰涩,防守难控。我百思不得其解,时常慨叹被打回了木板时期原型。意兴阑珊,最终 “挂拍”。
20世纪90年代末,体重如气吹一样疯涨。170厘米的身高,两年时间,体重从75公斤飙到108公斤。恰逢此时工作调动,形象备受关注,事关自尊,立誓减重。先试跑步,脚步“咚咚”,如搬如挪,三天即废;严管吃喝,心虚气短,胃似狼掏,夜半复餮。第二天,直奔文体商店。乒乓再不济,也比走路节食有趣。下意识取下一只红颗粒的,心想,死马当作活马治,今后就它了!打开包装,随手摸去,却如同触电,脚跳头麻——它柔韧如发,竟是我苦觅多年,消遁弥久的红颗粒的手感!
新单位有专业乒乓球室。地板绛红,台面幽蓝,灯光如瀑。球友多是高手,衣装时尚名牌,个个出口成章;直板的,能够横打,横板的,两面弧圈,人人身手非凡;经常有专业教练前往指导,区里区外,他们拿过很多奖。这样的情景让我恍若隔世,目眩脑晕。前几天上场,无从招架,发福的身体像篮球一样滚来滚去,狼狈之极。高手们戏言,最好去推铅球、掷铁饼。
有次下场,一位年长者专门叫住我,要过球拍,细细抹拉,轻轻敲击,脸上满是惊喜。他说暗地里看几天了,我属于直板长胶,球界冷门,又是正胶打法,业余界闻所未闻;正反手都能削,防守有基础;不倒板用长胶进攻,功夫老道,独创自成。其他人,他用手往室内画了个大圈说,看着眼花缭乱,却没有苦练的基础。坚持下去,手熟之后,他们谁赢你都难。长者在区乒协兼有职务,年轻时进过市级专业队。经他指点,我知道了底板的种类,胶皮的分类。净面有反胶、防弧胶,而颗粒看似类同,实则性能迥异,分为正胶、生胶、长胶。至此,终于明白,师范以来,我苦寻多年的红球拍软颗粒稀有的长胶,一直错为更为普及的硬胶粒的正胶、生胶。差之毫“粒”,谬我多年。
年底,连续打断几只长胶胶粒,体重减回肥前。区职工运动会,轻装上阵,基础作后盾,怪拍新打法,多年的憋屈借机释放,应了长者的话,顺利拿到第一名。翌年春季,全市四运会上与各路高手过招,不落下风,单打铜牌。他们视我为“黑马”。很多次,比赛结束,对手都会盯着我的红球拍,这胶皮,这种打法……
本市乒乓界的“泰斗”,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省队主力,后来身体出了问题,改打残运会,拿到过很高级别的冠军。市四运会后,我的水平陷入瓶颈。对手纷纷破解了长胶回球反旋转难题,大胆压住我的反手,我的正手很难起板,自始至终,进了他们的节奏。胶皮带来的优势,荡然无存。上门请教“泰斗”,他对我的打法洞若观火,评价果然是更高层级——我的球路,野打冒撞,误入长胶最难掌握的进攻之路,靠“怪”赢球,却缺乏长胶基础技术,步伐混乱,攻防失位;重心必须“虚”,始终悬在这儿。“泰斗”指着小肚说,动作做完,重心一定要回来……
输赢不再重要,因为,偏科太久,必须恶补。红颗粒能找回,缺口不连,永难自圆。
有时候,两个星期循环重复几个动作;有时候,为看似简单的一板,纠缠半天。推挡搓拱,磕切劈撇。大臂,小臂,手腕,指尖;腰,胯,腿,踝,脚。它们协和一统的时候,球的弧线是那样优美曼妙,落点是那样心衷意合。只是,这样的感觉,要么姗姗来迟,要么昙花乍现。
还有“泰斗”说的重心,它至今仍然空灵缥缈,像春风中的柳絮,伸手去抓,从指缝溜了,上脚踩,又倏然到了鼻尖。
越是这样,我越是感觉它的存在。无处不在,无时不在。
就在球房里,球台上。它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的红球拍,发出“乒乓”“乒乓”的笑声。
责任编辑: 龚政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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